哑石诗歌档案
避雨
在春天的大松树下避雨
谁都忍不住弹奏这幽蓝的雨滴
幽蓝的雨滴飘飞。最慢的一滴里
一只大雷鸟发出青草和星空的气息
它刚刚飞过森林中秘密的空地
而冬天空地由冰块和猎人共同栖居
是时候了猎人点燃潮湿的松枝
锃亮的枪筒在一旁默默无语
(.5.20)
《门楣》的三种版本
如果有幸,它们都将被清晰地梦见
——自题
1:阳本《门楣》
?黄昏降临水洼边的绿色植物一阵痉挛
?囚禁在岩石里的黑蜘蛛簌簌抖着它知道旧时代的巫术正雾气般弥漫……
?一位母亲刚刚放下软玉一样的婴儿她双臂突然的隐痛让自己暗暗吃惊
?这时门楣在紫葡萄的夜色里显现
?子夜降临路旁的沙石骤地变暗
?一匹牡马跨过台阶冲进夜色它灼热的鼻息至今仍留在栅栏和草坪之间
?高高的星空垂下闪烁的手将流泪的羔羊从熟睡的羊群中一一抱走
?这时儿童在梦里艰难地打量着陌生人。一只沉默的鸟细心地守护着稚气的呢喃
?清晨磨房伫立在高岗上宛若一只大蝴蝶。唉谁能数清蝴蝶翅翼上有几粒铜锈似的绿斑?
?一个磨刀匠痴迷于大肚子金龟躺在玫瑰软弱的怀抱里
?这是湿墩布拖过厚厚的尘灰,这是……
?黄昏再度降临急躁的公牛在溪边饮水暮云下的鼻翼和嘴唇油光闪闪
?怀旧者。春天。虚无的占星术士。雨水中的沉香之草。大地烈火一般的忧怨。
?一截蛇皮在月光中疯狂颤栗。一个从星云中坠落的乞丐低头斜倚在门楣之前……
2:阴本《门楣》
伫立于湿漉漉的露台
月光烘烤我低低下垂的双爪
该忆起的早已忆起
一只玄色狐狸轻薄空气里面带狡笑
羊羔。无玷受孕的圣母。
尘灰形成的棉絮。一生一世的寂寥!
噢我为何还如此辛苦地站在月光中
空气里似有一股鸟血清凉、咸涩的味道
“也许你正忆起儿时的门楣
以及门楣上发辫缠绕的艾草……”
那时雨燕在檐角的阴影里低低回翔
远处的山峦一如油墨、羞涩的花苞——
噢月光的童年请不要这样呼号!
那只雨燕的嗓音已暗示着生活的细小
在今晚的露台突然湮灭之前
月光会渐渐撑破漆黑、敏感的葡萄……
3:盗版《门楣》
淡紫的檀木轻微的药香
黄昏中的门楣闪射着熠熠毫光……
我该在那里坐一坐想一想
并像一个年老的基督徒虔诚祈求上苍——
当交叠的双手具有某种磁力
当惶急的飞鸟撞得门楣哐哐作响
然后站起身来掸掉多余的尘土:
“黑夜呀黑夜请稳稳骑在我身上!”
(,4,29-30)
鸟梦
那个来为我寓所装窗玻璃的人
眼里装着时间黯淡的叫声
而夜晚玻璃碎裂的响动一直是
清晰的狂风持续到现在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开始变得陌生
很陌生因为这季节本不该这样
一定是什么惊动了暗处的流水
让夜色变幻让皱巴巴的浆果
突然露出星辰昏厥时的种种神情
且所有的事物都不再是自己了!
这个人就是这样掉光了头发
他开始意识到:玻璃的声声碎裂
原来是荒草在体内疯长的声音——
现在他像一只骨架轻盈的鸟儿
悬在我窗前我不时递上割好的
细铁钉他默默地工作
宛若一个梦悄悄把握着事物的平衡
风依然把屋顶打得砰砰地响
我敢说那些囚禁在岩石里的寂静
已开始变暖了!一只真实的鸟
从窗前飞过他倾斜、摇晃的身姿
洒下一粒粒湿漉漉的绿色鸟粪
风中闪耀的宝石!我仔细揣摩着
感到这个为我装窗玻璃的人
简直是我自己昨晚的狂风中
他曾黑着脸悄悄向世界腹地逼近……
()
夏日校园即景
硕大的梧桐树叶投下探视的眼神
在学院里在通往图书馆的大道旁
我看见群群野兔狡诈地蹦跳着
那鼓胀于胸口的是不太自信的青春
二十出头或者更小一点
密集的臆想扰乱了她们的花期、年龄
阳光如同金黄色丝绢从树叶间飘落
羞涩啊不安啊到处都是修女的幻影!
也有个别的高举着红唇上的烈焰
课间休息时猫一样放声尖叫——
昨夜梦中她还只是头小渡鸦
拖着个透明的胃囊、两片胆怯而薄的黑唇
瞧图书馆门前不规则的树荫里
几只小蜥蜴正弹奏十九世纪的人文竖琴
譬如卡不里莱?斯马尔加西的《林中清泉》:
“多美呀我就想做那红头发的温柔母亲!”
“还是做那有点傻的小姑娘有意思。”
另一只肉鸽加入进来洁白蓬松的肉鸽
斜眼睨着匆匆路过的市场学教授:
他岩石一样的心突然涌出了惨淡的乌云。
(、6、13)
红色童贞
让我在蔚蓝色的水晶盘上
读永恒的响沙读那个红色童贞女。
为何江河在寂静中湍急起来。
孩子春日的雏燕是悲伤的——
一个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一片阴影
在她雪亮的剪刀下繁殖了又繁殖。
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作为苦寒世界的器官秘密地
生长、衰老(眉心跳动一股鸟儿的热血)
是你使群山梦境一样打开了。
青草的回声中我与你唱过的世界
有了默契:一滴浊雨颤栗着
“它是你肌肤上不能剔除的雪呀。”
“让我对世界承诺更多吧!”一个
树影止息的夜晚。红色童贞女!
我摸到你肉体模糊的牙齿摸到
星汉深处那蓝得发烫的清晰。
(,8)
再试一次
“世界也曾有过梦一样的形式。
在蔚蓝色的海浪里(另一种雾气)
我会吃不消眼睑上持续的压力。”
考虑如何沉入世界之梦
你的身体有股隐约、坚硬的香气。
密谈:依靠后花园里渐渐变暗的
岁月我们向世界高声祈求着——
让胸膛里的搅拌机停止轰鸣吧
让我说:“阿蜜你梦中的世界
太玄奥像迷宫我怕进入不了。”
有时事物的灵魂真让人心酸。
我遭遇过几回其中最直接的一次
是女儿不小心将一只粉蝶捏死了
她摊开污迹班驳的手掌:
“瞧青草的小脑袋被梦踩得稀烂!”
看见万物打开内部的美是可怕的。
说说另一次吧我在岷江边散步
远山的积雪像鸟儿开始发蓝的瞳孔
江水如此湍急我走着
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张荒凉的白纸。
但黑夜的风声总是值得
倾听的。阿蜜当你倦得睡了
我会在大海上写下一些文字
譬如:“世界梦见了我们的交谈
我真的爱你一如爱潮湿的火焰。”
(,8)
经验
一生中的很多时候我们
都不太在乎绿叶背后的清脆欢笑
从那看似确切的地点(如公园的拐角)
走过侧耳“听”上几秒
抿抿嘴然后显得猫一样平静。
只有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们
才突然察觉那是非常重要的经验:
黝黑、玄奥像雷电劈开的坚硬松果。
世界以美丽的骗局孕育言语者。
你说:“月光下的青草总该很痴迷吧”
但这错了。就说公园的湖心
一对老年夫妇的游船出现轻微漏水
他们叫嚷着满心爱意地
折腾直到其中一人突然大笑起来。
这是另一种经验真实安全
几乎不可重复:其中些许冒险的快乐
像是语言伤口上的暗红花粉。
而将声音悄悄吸收的请求是可爱的。
譬如:一群诗友秉烛清谈
几小时过去了幼波老弟突然说:
(他热爱幻象如同热爱生命中的雨水)
“老哑把房门敞开吧你的
劣质烟味太呛人了!”或者诚恳地:
“老哑来咱俩杀一盘围棋。”
这样的经验比绿叶背后的欢笑
更具隐秘性:真悲哀
因为我与世界的对弈总是黑暗的。
(,8)
诗的限度
几本书非常散乱地放在书桌上
桔黄色的灯光下我力图看清
它们的阴影还有阴影中
因冥想而渐渐伸展的焰形花纹
这是重要的。甚至一个词(如“寂静”)
在寒冷书页上留下的凹痕也很重要
——作为震颤事物的诗作为
灼痛你然后快速逃逸的小诗神
世界之诗可曾借助冥冥的伟力?
有时我相信每首诗都有个副本
聚集在某本隐秘的书中——这地窖
这广袤世界秘密生长的褐色器官
阒寂如一头病兽蹲伏在暗处
有时她又像梦中的树叶那样抖动
发出亲密的叫嚷:“喂我的兄弟
别太懒了请给这里通通风吧!”
惊喜、羞涩:因为这本奇异的书
就是燕子匆匆出入、翻检的大气
在春天我们错过了多少事物啊
譬如雷雨譬如花园间筑起的绿篱
所幸的是我们依然活着
并将永远驻留于身边的具体事物中
在那里最不起眼的事物(如尘埃)
都可能成为惊人的诗——只要
我们到清冽的夜空下走走想想
一生想想远处那尚未燃尽的煤块
为何仍在不息的夜风中闪烁、颤栗。
(.8)
月相
那种幻想并没有为我们非常现代的理智解释这个世界,但它唤醒了某种已被遗忘的冥想方法,主要是如何终止意志,使思想成为自动的,成为一种可能与幽灵交谈的工具。它将我们带向变幻的道,我们学会了这样称呼它。
———W.B.叶芝《幻象·献辞》
月相及其晦暗的变化,
意味着一个人总是悄悄临近的命运。
有人说:童年,只有童年,
你或我才可能与真实的命运遭遇——
在种种无知的惊奇里,在镜面上
(镜子似乎是由水银的毒素凝聚而成。
另一种月亮!)这是怎样的回忆呢?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月亮,感到
阵阵轻微中毒的麻、痒,而蓝澄澄的
夜气,也总是精确地送来月之感伤:
一个时代的喧嚣以唾弃、遗忘结束,
我活下来,暗自倾心某类病态的
打量:依靠炽热胴体,不结实的美
仍在大地上传递?关键是阒寂的月下,
梦里张腮呼吸的人们忘记了她,
却又被她控制:潮汐在远方回应着……
月圆之时……那个造反派吐出两句脏话,
翻身推开如花似玉的老婆,
当了铁匠:他说要把心中那折磨人的
东西敲打成银盘,圆圆的,又软
又亮,在呼啦啦打造投枪的火炉旁,
淬火后铸成一对钢铁乳房。当然
那时我还不懂这里面有种神经质——
“大概是鬼缠身吧。”后来某个月夜,
我看清了月亮上有隐隐约约的环形山脉
(一根根神秘而寂寞的腰带)
想起他曾给我讲过水浒里的英雄,
离开水泊梁山后都玩完了。为此,
我很快就原谅了他对父亲的批斗,
原谅了公社里所有人对他的渐渐遗忘。
真的,那时我还小,只有四、五岁,
不知道周围热气腾腾的一切会不会结束。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知道
它注定要在自我的汹涌激情中毁容,
如硫酸中的铁或钢。这是那月相说的,
也是我们的软弱所在。事实上它结束了,
我们不再谈起它,没有忏悔、忧伤,
或别的什么。似乎,它已经成为我们心中
一口黑暗而震颤的秘密洞穴——
仍有蜉蝣生物在里面磷光闪烁地游动,
仍有一汪虚静之血等待输出——
满月之夜,考古者会在那里挖出粘性的
陶土,这一截截不再波动的旧缎带,
刺绣着良知、背叛、毁坏、表演的
波涛,无法按照你一厢情愿的设想
来捏塑(有人说他摸到过昙花
在清朗月色中类似处女的胫骨,不停的
月相变化却把它变成了一捧灰烬!)
如果我们仔细些,便会在陶土蜂窝状的
细孔里,发现一个个比米粒还小的人儿,
身形僵枯,目光怯懦:“哦,虚假的愤怒!”
是的,那逝去的时代,并未幻觉地
减轻什么,而是使人成为粘稠的滞留之物。
就像月色一任时光原谅一切,
它也悄悄在江心的浮木上洒下些什么:
一点嘘嘘燃烧的花粉,一滴你无法
偿还的债务。现在那江心的大浪涌起来,
我感到有人的热血被吹拂一空:
“已是九十年代了,没什么不可饶恕?!”
当你在残月的幽幽晕光中走上防波堤,
这样说着,知晓那真相已然变形
——岁月不加选择酿造的另一面
镜子,是时代的超市,是街衢之诗——
“先生,我们这里的货物绝对超值,
即使波浪吞噬、软化了
所有礁石,它的价值仍会美元般坚挺。
相信我吧,这想象是生活最好的催化剂呢!”
昨日黄昏,你浏览过那一排排精美的
货物,感到它们是难得的神龛:
尘灰被虔敬的波涛温存地冲刷干净,
一炷炷檀香,静静燃烧于身旁
(仿佛一双双对生活抱有希望的瞳眸):
“让身体和灵魂成为最卑微的容器,
成为命运对赞美、抗争、愤怒的放弃!”
是的,你就是这样对阿蜜说的,
她斜睨着,身子里有头野兽倦倦地蜷曲,
刚刚沐浴过的肌肤有种奇特的光泽
(她父亲的目光已穿过岁月的烟雾
在她身姿里延续)“别瞎操心了,
你的担忧只是被更严峻的事物取代,
并未失去。”阿蜜在麻将桌上总是赢家,
确实未失去什么,除了父亲那诗意的
愚蠢。有一次,夜幕显得很稀薄,
一只只蝙蝠在武候大道的街灯下
往返逡寻(空无中有座座铁锈味的礁石?),
我们手挽手,谈起了穷人的向往:
“是该大度一些。我们办公室的小张,
在棕北小区有一幢别墅。
那种尴尬的事每年也只发生在仲春。”
而更大的麻将桌上,阿蜜注定是
一个失败者,只是现在她仍抑止着,
没有抱怨一个家族的精神分裂症
是多么不合时宜。也许我该知道
她身子里的野兽,迟早会逃出国或家
的动物园(……满月。长啸。波涛。)——
有时,我能摸到它滑爽的皮毛
在阿蜜的肌肤下簌簌掀动,摸到
一个时代的地震和熔岩在缓缓奔突——
据说,阿基米德是在浴缸里
发现了浮力定律,当另一时代破门而入时,
身上沾满泡沫的他毕竟有些
被击中的感觉。昆德拉似乎说过:
这就是“永恒”。可人的记忆常常失真,
顶多是一簇簇光影在人性的凸面镜上
反射的结果。有一些成分加速了
另一些,则被时代变幻成了长长的寂静。
我懂得这些,懂得残月只是
月相之一种。那些海滩上穿着白袍
如风弄月的半神,那些被命名为
“屈辱”的人生浆果,则是一种必要虚构
——针对阿蜜和我现实的处境,
它也是魔术。今年清明,
我们给她父亲烧了好多好多冥钱,
默祷他作为铁匠早已获得上帝的宠幸。
事实上,我们已没资格奢谈那神秘的
命运:“需要新的想象力、经验……”
是的,有些魔术的法力会延续到
另一时代,然后渐次打开下一代的肺部、语音。
在这间台商独资的“浓情OK厅”里,
阿蜜就曾接待过几位这样的“新人”。
对这一切,我无权表示痛苦,
也无权蔑视它发生的缘由。诺!应该如此
介绍那从满月的阴影中踅进的时代:
“他脾胃健硕,有着惊人的肾功能……”
在中国,成都是一座能吸净任何涛声
的巨大礁石,那些具体的街道、大楼、商场,
医院、幼儿园,都只是魔术的
一部分。现在,阿蜜蜷缩在它的角落里,
作为魔术不能取消的尚还年轻的肉体,
她已睡着了,醒着的只是窗外的残月,
悄悄陪衬着一地影子饱胀的欲念——
满月这使者,已完成与时代的联姻:
“而我和阿蜜的婚姻,为何总隔着
一层雾状的涛声?”听见有人在
喃喃自语,从内心,从一种沉沉的黑暗里,
我感到了恐惧:那些逝去的时代,
是否真的结束了?“美、人性都很脆弱,
如果你不把身子里那股热流抓紧……”
我走近阿蜜,仿佛她是月相中的易融之物
……是的,我打算走得前所未有的近——
(.7.23)
炼金
那是久违的惊撼。
燕子攒眉于湖面撩起颤栗的浪线。
恍惚之镜就此觑开。那时
我正冲着户外光线迷蒙的花津喊道:
“喂朋友明朝必有陌生术士来访
让我们悄悄酿一棋局如何?”
泥土气息浓浓地漫上来。
另一次她自媚娘的深宫倦返
翩舞着旋沙簌簌从尾翼飘落。
“让我们为羞愧而低头吧!”
而我想的是与一切再见……
噫壮阔山河、微渺俗世自不必说了
就算是万象集于一身
更多的时间她也是一张慈悯的脸
(只是眉毛紧张地弓着
朱砂蛰伏好似烧透的火炭)
“总有一刻”她淡淡耳语
“总有一刻,我会看见你虬髦苍茫
骨相竟簿春一般柔软——”
(.12.1)
星空
理解历史的人不会漠视群星
那运载众星的夜空
似乎按照精确的规则在旋转、运行……
“这能否解释成辽阔的神意?”
但对我来说更是浑朴的婴儿。
多少次微尘的摒息和循环
使我瞥见注定成为身体隐秘的星团
正以温润的肌肤发育、生成——
因此圣经上记载
那跟着一颗亮星缓行到伯利恒的三个人
是智慧和热血的双重垂顾
(请想象虚空里绢细如流的磁爆)
也只有这样的河流才配解释
为何黑亮的乌鸦总是飞过卑微的屋顶
(.1.27)
数数
据说恒河之沙多得难以计数
在有着细微触感的风鸣中
我瞥见小小的落日。确实
我有些呆笨看不清落日背后的可能。
假如在熙攘的人群中数数
我只能指出:你,我,他然后
便是“许多,许多……”
而每个孩童总认为沙粒是可数的
一如丛林中老虎燃烧的金色花纹。
“她柔软的心能坦然接受无限。”
有一回我三岁的女儿
说她梦见了巨人与天上星星一样多
似乎整个宇宙都没有一丝阴影
那时我真感到羞愧
不敢询问女儿是怎样计数这一切的
(像弯弯指头那么简单、确定?)
落日下我拖着肮脏的身躯散步
感到自己的能力极其有限
甚至看不清一粒金色的沙……或许
我只能好好地去爱一个人
而不是更多……譬如你,我,他
譬如那一直默默庇护你的人
……她有时是你的女儿
更多的时候她是血液苦苦哀求的声音……
(.2.6)
了望
那些言必称虚无的人
值得提防。昨天
滨江路和人民南路交叉口
来了两个耍猴人。
猴子吱吱蹦跳确实
在躲避空中的什么。
但并非因为那浓重的,仿佛还蘸了水的
鞭影——说穿了
大家惧怕的是同一种东西
抽在肉体和精神上一样生疼。
落日静静卷走那些围观的
脸庞真的没发出一丝声音;
而暗地里体会着循环的潜泳者
会在路口买一束鲜花
可能是最便宜、卑微的那种。
然后我们敲开家门
向所有隐形的力量忏悔。
(.2.23)
致敬
向春天的白云致敬
向感动得化掉的血肉致敬
向危世风鸣中每一坚韧的驻守致敬
向悬崖、黑暗致敬
向你的哭,向你光明的诅咒致敬
向红色、黄色、蓝色致敬
向所有我说不出来的颜色致敬
向你脸上的小酒窝致敬
它们一旋、一荡就是白天、黑夜
就是无限循环中众多隐秘的声音;
对了必须向硬朗致敬
向事实上盈满大地腋窝的绿叶致敬
向星空那浩瀚的未知致敬
它带走什么?这绵密、有时是粗鲁的
馈赠难道真有人熟视无睹?
向清凉的《古兰经》致敬
向异域和本地致敬
向《金刚经》、《圣经》尖锐的教诲致敬
大河泱泱随物赋形
请,请向庄子虬髯飘扬的逍遥致敬
或者向仲尼的沉痛致敬
如有可能清气澈荡血脉
在另一处我要向裘力斯·恺撒致敬
向莎乐美致敬
向《狄尤玛斯》海面上的波影致敬
向疯狂的石榴树致敬致敬……
这里青江东路笔直
我经过她一位下岗女工灼亮的皱纹
她四岁的女儿仍在尘埃中嬉耍
旁观,长大,大声笑起来
她在大气中看见了一棵青葱的幼树
一片柔软的黄金
现在不是岁月而是苍茫在流淌
她眼中的爱亦要流淌
流淌吧时空息息瞬瞬
卑微中真实、不屈的呐喊
敲击着穷经皓首的人
他们必用终身的沉默向大地致敬!
(.3.31)
拥抱
在楼道寂静的空隙里
我抱住她,却感到无法
真正抱住这团膨胀的荆棘!
雨水在窗外继续拍打出声响。
我手上渗出高音的血珠。
她是一个词内壁
寒澈、空荡充满灼热不息的雪意。
我究竟抱住了什么呢?
“肉感”。“翅鞘类的”。“飞”。
“喉咙”。“铁锈”。“热蜜”?
稀里糊涂哭了。
我多么希望抱住一树温暖的动荡啊
可事物红色、蓝色、金黄色的花朵
如果摇曳,也是无限轻蔑的!
(.5.25)
否定
1
寒冷使骨头发白使月亮
绿意盈盈:这是冬日留给我的形象。
今天坐在事物、阴影的交界处
忍受热血轻轻的冲撞:
肉体要消逝徒劳地消逝
它的过失已得到秘密的宽恕;
昨夜星空出现的白霜带子
也是许多尘土中的人看见过的
譬如普诺提诺斯,譬如嵇康
譬如那条我们一生不可涉足两次的河流
此时正从浓雾中跨步而来
像从不动的镜子中(寒冷的时刻
每人心中都有一面不动的镜子)
但愿我仍能真实地爱那起身的月亮
爱它青青抽穗的身子——
慈悲的腰身,波浪般的乳房
我的恋人曾赠予过我,温暖过我
一如大地温润幼树的根苗
“她的芳香人怎能随便遗忘?”
2
风中露珠滑落草尖
她稚嫩的肌肤已被深深割伤;
我听见了细弱、无奈的声音
由小小的喉咙发出;泥土的沉默中
她是否还坚持着葱笼的
渴望?是的我曾反复见证:
群山在锋利的落日下止息,
我们孤单的爱忍着疼痛
恍若浑浊的河流在大地上流淌;
大地如此古老、凶险
露珠一样短促的我们还需要
多少世的呼救、腐朽
才能迎来愁恨消泯的清凉时光?
3
我在河边上走
河流就像一个熟识的人那样
开始腐烂;我走过
祖先们未曾走过的街区,
一些从泥土里翻出的老树根
空气细腻的皮肤,
就开始枯寂;此时
如果你走进我身体里古老、
脆弱的集市,便会听见山河的呼叫
榆木乌黑的耳朵
也会惊讶商贾神秘暴富的消息;
码头上大船来自异邦
却依靠本地劳工
卸下炎热的猛兽,清凉的
武器……那疼痛多细密、陌生
像落日,像落日照着无量的沙粒——
每一时刻呀你都遭遇着
湿漉漉的繁花
它是空的,又似乎不是空的。
4
那面镜子树叶一样颤抖、平伏
因为我对它说:“爱。”
过去我也曾爱过别种美色
却不知道:这实实在在的存有
大地上或细小或粗壮的河流
本是幻影,本是能以另一种方式
促膝交谈的密友——
从镜中涌出?从谁心中
从那贫病交集的滔滔落日下涌出?
(有人说落日就是镜子。
实际上它是另一条垂天而立的河流)
“昏浊着自己并不察觉。”
我曾如此粗鲁地对待一切;
不知风、雨、雷、电
全是我被无明紧紧捆绑的呼救!
更不知温顺、缄默的花朵——
“镜非镜,花非花。”
一阵广博的痛楚使我满怀愧疚……
5
只有这样的春夜才能展开双手
展开不再沮丧的河流。
她的血气是我熟悉的,从小就熟悉的。
现在我脑子仿佛“朽坏”
就像身边随意脱离枝头的一枚果子。
甜蜜在心里闷着、清凉着。
一草一木,一旦回到某个位置
都能带来陌生、惊讶而又新鲜的事物。
而我正是这样看待自己垂下的
双手:它还未完全回到自己的位置,
它在欲望的煤炭中呆得太久了。
这个春夜风从东边吹到西边
又从西边吹到东边
欢乐地,把一些灰尘吹进了河流——
但我没有察觉。“我的流畅啊
还有某些痛苦的障碍。“
但我尚未熔化那条宽广的河流。
6
总以为时光的流逝暗含着
真理,但这错了。
记得小时侯我经常上树
掏鸟蛋,双腿死死夹住树干
往下滑的时刻,右手高高举着
一副小心、兴奋的样子。
那兴奋和小心是从身体深处溢出来的。
后来怀着同样内在的激情
我潜心研究过数与形的关系
研究过星空的几何规则、阴影……
“活着走向亲密的人总是好的。”
(我开始学会尊重某些废话)
现在白霜已悄悄侵袭我的发根
身体也常感到风逐流云
它们在那里恢复了一种秘密的研究。
但是今晚只有今晚
我才痛澈触摸到自己真实的体重
分解着、敛聚着……
“它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轻!”
7
我往烟灰缸里弹烟灰
我往身体里堆放易燃的物质
细琐、平淡但致命的易燃物
本不被我注意,但却到处都是。
事物大概都是这样放进时光里的。
做这种事当然不会
耗费半点精神像做梦一样。
上床做梦之前,我还会默默端来
一木盆清水,把自己放进去:
洗啊洗搓掉整天跟着我的尘土
搓掉比尘土更细微的,
已经悲哀得悄悄发黑的颗粒……
我以为这水肯定很浑浊了
不能用了,无论是谁都不能用了——
可是,它依然是一盆清水
“仿佛没有人用过一样……”
这是我第二天黎明才发现的。
8
一日的消磨尽了,
在那不可重复的小小事物里。
农家,一群又一群城郊的孩子,
蚕豆花正盛,偶尔出现了牛粪、沟渠,
还有低矮的争吵和烟囱。
“一个工程师,将临盆的媳妇
医院里。”暮色垂压之时
孩子们正在菜花地里追逐无形的锦鸡
周围一大片闪烁的深蓝——
是的消磨中不能说有什么在疼痛
因为波澜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包括此时我不会去看金色的月影
不会记录置身其中的消失,
不会的。“即使被狠狠吹动着
也没有什么要紧!”
9
春风亦不能解救危世的
嘴唇。凡过去的,皆有不可言说的
迷惘——昨日,午后的阳光
对于此时,已是纯朴的傻子模样,
但可使灰烬足够地哆嗦:
“奔驰夫富贵,泛滥夫辞章。”
那个小女孩站在油菜花的嘤嘤金黄中
亲手折断貌不惊人的一株,
举着,“小蜜蜂,小蜜蜂,糖,糖……”
而我似乎放弃得不够,
即使是傻子也放弃得不够!
种种缠丝的捆绑和青色天雾般的
巨大解放之间我听见
骨头悄悄镂空、拗断的脆响……
(,1-2)
*“奔驰夫富贵,泛滥夫辞章”:引自郭嵩焘《陈府君墓碑铭》。
暖
三星堆纪念馆旁边大片的油菜田。
一洼又一洼清亮的湿气在腰间。
当着头顶颤鸣着飞过的银色机翼
我挖掘你身体里潺潺的流水
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
那很温暖。
宽巷子窄窄巷子宽。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这里饮茶
嘴中留下微涩的苦味。
黄昏时却闲来无事
读《圣经》:“……神看光是好的,
就把光暗分开了……”
此时你正在呼呼大睡像个
骄傲的女王——蚊子
叮在我们看不见的那层皮肤上。
当然这也很温暖。
(.8.18)
成都的月亮
下午喝茶时我和龙炳
讨论过语言、自然看不见的音程:
一只手掌抚着树干
树脂正从微黑的树皮中渗出来……
你可以和别的事物闲谈
但仍能感到:树脂
将带给你长久的清凉转变
或者静电过手般突然的温暖
黄昏时分女儿在屋子里
东跳西跳的一点不想好好用餐。
我有责任告诉她:必须
好好吃饭,否则骨头就会松、脆。
“风一吹就会把你刮跑了
就再也见不着爸爸妈妈了…”
孩子仿佛害怕了赶紧
埋下头来认真对付碗里的米饭
此时已是午夜,微雨中
群星高悬我还在书房呆着
想表达点什么:赞美?
抑或与某些事物谦卑地交谈?
一点激情?词语间狡诈的黑暗?
突然我想起在这里,在成都
我已生活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好象什么都没做的十五年……
“女儿应算是一个奇迹吧”
夜风吹过来含有落木和泥土
迅猛燃烧的味道:
当微颤地推开窗户看见
成都平原上万物安息
唯有我还在傻傻地悲着、喜着——
头顶朦胧的清辉背后
月亮突突旋转着那张温热的脸!
(.8.15)
不读书的人
不读书的人在暮年
看见文字变成了青草、老虎。
六祖慧能是一例
林彪是另一例;
春夏之交的成都,草堂阴影一侧
我随意跟踪的翘嘴皮少年
也算一例。
书本扔在爪哇国。
他举着一朵晒得焉耷耷的玫瑰
一路小跑进不眠的城里
“哥哥,买一朵吧!姐姐多靓啊”
你看这勾引有多巧妙!
不过我敢和所有读书人打赌:
他的翘嘴皮又黑又烦腻。
但翘嘴皮成不了慧能
更成不了林彪。
我跟踪他潜入他的暮年:
一群肥羊喜滋滋地啃着文字的青草
然后他随手就宰了最饱的;
那头老虎无面目的虎
斑斓于微微热汗的破凉席
(-6-10)
集体
集体是对个人无微不至的
分享,是一个人
对自己缺失部分的无端张望——
集体是崭新的除草机
是一个温水瓶
在顽童手中打碎了里面
溅出翠绿、墨黑的液体
清晨骑车撞翻的大眼睛少女
是集体的吗?
她爬起来用树汁、咒语
痛骂你眼中的红色铁锈
这也是集体的吗?
集体仿佛从地板垒到天花板的
书籍,仿佛醉了
打开家门那孤独的白猫
闪电一般在你脚边窜来窜去
集体不说话,不调情
他板着脸将一汪汪热情的淤泥
敷在你眼眸里——
风把小小耳垂吹得铜铃般响
我正准备对夏天说“是”
却在“是”中看见一个个
乌鸦般冲“是”说“不”的集体:
仇恨的、小小的集体。
(-6-12)
我看见
我看见你握着一只笔,写字
一只巨大的、绿意盈盈的笔
一张可以延伸至无限但却只有
巴掌大小的白纸——
你写下“婴儿”,写下“草籽”
有人就成了母亲一个因爱
而完整、而雀跃如电的母亲。
她的衰老成就着开花、做梦的人;
你写下另一个词“山谷”
就有人用身体去盛纳那次落日中
隆重的阴影;盛纳一个胃
消化了蚁酸、雷电的平静——
如果不小心写下了“水中的岩石”
有人就会感到灼热,感到
一群无家可归的石头围住我们
它们身上没有湿润的水渍
只有初雪般耀眼的蝶形斑纹:
风的斑纹,静止的虎的斑纹……
当你写下,在白纸外写下“无人”
然后又温柔地擦掉它,重写
清澈的水面下死亡就会缓缓打开
像食物,打开饥饿深处的声音……
(-5-7)
一只纽扣
黄昏我去杂货店买烟
往外掏零钱的时候一只黑色纽扣
从屁股上的小裤袋边缘
掉了下来。那时
天边暮云正在宇宙巨大的消音器里
龙腾虎跃地翻卷……我听见
纽扣掉在水泥地上的清响
像一颗小石子撞进沉睡的湖水。
我真的听见了。正如
很长一段岁月我身体里
悄悄藏着一只热烈、潮湿的纽扣
一只随风生长的红色纽扣;
后来它变干了,仿佛找不到源泉。
它从我身上迸裂、脱落的那一天
我一直唱着歌为它的自由
为它终于尝够了我身体的苦盐……
现在想起来它掉在这个
承受着过多诅咒、欲望的世上的
声音我也曾听见——
仿佛夜色中哭泣的细小闪电
仿佛我没有权利听见。
是的我是一个有些残忍的俗人
因为有爱,有疼痛,有死
所以至今仍暮云般狠狠地翻卷。
(-3-1)
春日十四句
第1句
艰难地,写下今年第一句:
"春天不该有……冰冷的脚趾。"
这就是说,我这个笨蛋
有点当不起你渐渐汹涌的气息。
把手边钢笔、纸张
盖紧的墨水瓶、跑气的记忆
统统丢进废纸篓吧再多扔一些
……一首臭诗垒在另一首上面
下面还有一首……模仿着盐柱
却不能溶在荡漾的春水里:
火焰直往树梢上窜石块在
鼓风机里蹦达想砸向嘘嘘熄灭的脸。
你慢慢撸着小河般流淌的鼻涕:
哎哎为何要如斯猴急?!
第2句
在春天跳舞的人应把腰扭断
快畅地,让我这个舞盲在一旁痛心、叹息。
池塘解读着云的帝国主义
热沙也有阴影,青草种植庄严的国籍。
喝完凉茶,就去明亮的后园锄草
一些荆棘被清理那卑微如我的旧事
已晒干关节中奔突的湿气——
不必龇睚必报,更不必克制、彬彬有礼!
想必出门跑跑步,骨骼便清凉了;
想必我们犯傻,也只好比自己的错高级。
直到一柄呼哨的长枪将我们挑落马下
就像那声婴啼将身旁樱花惊醒——
投降已来不及啦!这满园子手指、泪水
把这惊惶的老家伙剥了个赤身露体……
第3句
你爱护自己的国籍
像深山里野人爱护清凉的草裙。
云朵不够松软溪涧
不再留念去年山石上冲激出的
闪电形凹痕:如果有颗心
她就是与自己作对的坏人……
一个草长莺飞、神采奕奕的坏人!
而这里有些不同:学生们
三三两两散落在校园草坪上
语调柔美讨论着或黑或白的事情
小径旁石头晒得滚烫了
有人驻足细数微风将树梢
轻轻拂动,又有一个人
在迷途者内心遭遇了自己的声音……
作为妄图传授“永恒”的痴长者
你红着脸短暂地经过他们
你看见他们绿了,唱着:
“我爱护自己的国籍
像深山里野人爱护清凉的草裙”
第4句
从细雨的耳朵里掏出
滴答的指针,从你刚睡醒的
眼睛中掏出旧日志、嘴唇
掏出一条因汹涌而过于浑浊的河流
更从那薄荷的蓝色气雾中
掏出失踪多年的人
春来了,我像那些醉于星象的历史学家
小心地,转动脖颈:
从滴答的清虚里掏出
一颗手雷,从你花蕾一样的
胸脯中掏出这座城市的万千鸟鸣……
我知道这不是温柔的地盘
但还是要住下来就像一个
因冒失而新鲜的人!
第5句
应该怎样说话?一张嘴
就会暴露无法解决的问题
暴露一头熊、两只蜜蜂的问题。
春雨抢夺我的喉咙
(这个季节,她没放过任何一条喉咙)
虚无、沙尘暴也抢夺我的喉咙
(她醉心于众人吵闹,犹如渔夫
醉心于江湖中游得欢实的鱼)
而你的爱对我喉咙的抢夺竟那样安静、神秘
就像人们第一次看见嫩绿的卷心菜
吮吸着闪亮汁液的卷心菜
从身体中长出来……
(小魔鬼,小狐仙从森林里冒出来)
如此羞涩仿佛不该存在似的。
第6句
还在无言、刺目的白光中
还在左手抨击右手的细小甜蜜里。
我和大街上每个人
都曾握过手,但已相互忘记;
这很好。如果早上泡的那杯茶淡了
我会换杯浓的;如果我
已不值得爱在你身边
肯定有值得你爱的英俊少年
像左手爱右手。是呀
千古文章仿佛不值一提!
翠绿的骏马已驰过谦卑山坳
响鼻连绵、清晰如同炸雷
那里尚有积雪,尚有一团团游荡着
不肯停下来的热气……
第7句
放过手边烟蒂、打火机和空烟盒
也把胸中湿黑的微尘放过。
至于你眼前一阵风抽打着另一阵风
一个我,两个我,三个我
脸红得像桃花……而贫瘠、抽风的父亲
嚷着要把稚儿的嫩屁股打开花
(太贪玩了,整个一小泥猴)
——如此绵绵韵事我会轻轻放过
放过天上游仙般奔跑的云朵
放过她的累,她的无聊,她的蹉跎。
自小我相信那列翠绿的蒸汽机车
总是趁我熟睡就在星空轰隆隆跑过:
有一天她会像解放军一样
把我带到新奇、威严的大世界……
哎这令人羞愧的想法
无辜之旧事也只能轻轻放过
放过革命对一个幼神的追捧
烟雾沉沉的小酒馆里他学习密谋
学习不死者、妖娆河山的怒火
——今天我会去春天的政府上班
管不着他了由他胡说去吧
他要在你丰满的乳房里堆积海水
堆积云朵还娇喘……哎呀
这曼妙的蔑视我正好轻轻放过?!
第8句
从迷幻开始的旅程
不该以唾弃结束?
我唾弃这堤岸的垂柳
唾弃江心忙碌的挖泥船
和那站在船头
慢慢缩水的人(他的手
他那干枯的、摸过银器和波浪的手!);
有时候,哎有时候
我唾弃江面上
越来越阔大、越来越粗鲁的风
(身上沾的咸味下一世都洗不掉)
以及河底淤泥中安眠的哀愁
我还要唾弃什么呢
就像唾弃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第9句
即使生活在穷乡僻壤
也该把诗写得光芒万丈!春天
一个连笔头都握不稳的人
有权这样想。握稳了笔的人
稳于身边细浪的交谈
稳于细浪之细长,稳于那阵暖风
比谎言更快地清扫掉屋顶上回忆留下
的白霜。香樟树干依然湿黑
窗外星光下它的灼热
深深插进大地肥得流油的身体:
生活就是这样虚构于
摇晃现实虚构于来不及认识的
庸常——群花将在庸常中灿烂
如果你赞美她就等于说
打开积满灰尘的喉咙
嘟囔正将一首灿烂的诗阻挡!
第10句
春天在呵斥年老的诗歌傻瓜
呵斥他把头埋在键盘上:
哒哒哒吼叫;沉默又哭又笑
春天在呵斥历史呵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远就是近大也是小
那沉重与教条无权将村姑的身体
将这细长、婉转的流水惊扰
春天呵斥圆规、直尺、时髦的基因工程
呵斥冰凉的高能粒子加速器:
你怎么装才像我们美妙的科学呢
一个乞丐在太阳下掐虱子、搓泥丸
懒洋洋的他梦见火车周身长满绿毛
梦见妩媚的公主正投怀送报: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第11句
如果风景少于赞美,拖拉机
仍在满山红杜鹃中醉卧、喘粗气;
而一间厨房微妙地少于桂鱼之肥美。
那会怎样?又能怎样?
我是在夜间土路上窥见了人心的拖拉机。
少于一夜的叙述:杜鹃开处
扬起胸腔中的黑烟、远山奔突的雨
有人呀青衣朗目只爱排箫
箫声喂养腰腹隐隐渗血的桂鱼。
那箫声是放浪的但少于桂鱼之昏厥、激荡
少于愤怒要将溪流软弱的头颅抬起!
厨房即我们放胆相聚的地方
即淫亵味觉的拖拉机;而杜鹃也就是桂鱼
惟有清蒸方可见出此物美丽!
第12句
写下貌似诗意的一句。
这秋水般明亮的裁纸刀竟是暗喻
能将春天里遭遇的埋汰事
将那仍香葱般生长的
对你的怨恨、对你无边的赞美
一刀裁去!从我眼眶
到菜花梦境里按捺着金黄色欲望的
流水轻轻一刀裁去。
但写下的,只是腐烂的前半句。
比喻这刀子也会像国籍
恰如其分地卡在肉体的嗓音中
难以拔出!事实上鱼还在游
即使水面上横陈着五彩斑斓的醉鱼
幽暗广大如斯,质朴如斯:
她在阳光下晃荡汁水四溅的乳房
而你还是个懵懂的孩童
或者说只有空谷壳般可笑的性器!
捡起一块石头迎风扔出去
砸中的却是书桌边挥舞墨汁的自己;
你会学着说:金黄花朵
流水比喻裁纸刀春日的温热
你会学着说:写下恍惚的一句
就有人在身体波浪上拉开一个口子:
哦一条又大又滑的鱼!
第13句
春日将尽可以停止写诗
可以拎干梦里湿漉漉的星云
可以腾出一块空地把它交给未知
交给堪堪理解的物与事;
最要紧的是在匆忙的的人群中
悄悄找到自己的亲人——
不要惊讶它可能是徜徉在青草坡
和畜栏之间的一只羔羊
也可能是案头史书中浓烈的阴影
甚至就是街头那位泼妇
是沾在你新皮鞋上的一粒灰尘
……要知道它是想和你
交谈的像镜子和月亮一般交谈
像丝绸的波浪和热身子交谈。
第14句
春天是汹涌的。
情人们整夜做爱,两条河流相互狠狠摔打,阴茎和阴户在相互绞杀,星空和大海在颤溧中相互蒸发,直到汁液耗尽
第二天清晨一睁开眼,身体又开满野蛮的花。
春天是汹涌的。
政府官员也浪漫、抒情,他们腆着大肚子行走在开满紫云英的田埂上,跌倒了,又爬起,爬起来,又跌倒。他们学狗叫,学青蛙叫
他们以为自己是狗,是青蛙。
春天是汹涌的。
转了好几路公交车,去听一位西藏密宗上师讲《金刚经》。上师,竟比我们都年轻。在焚了迷香的经堂里,听着听着,就睡沉了;听着听着,就傻了,蔚蓝了。
"哑石,你听懂了吗?"上师问。
"没听懂,真的没听懂。"我清脆、响亮地回答。
春天是汹涌的。
母亲在今天过71岁生日,她一定想起了12年前去世的爸爸。我也想起了。即将11岁的女儿挨着奶奶坐了好久,像个懂事的孩子。
今天,我、女儿、孩子她妈要一起为她过生日:
春天,野地里长满了草开满清凉的花。
(,3-5)
呜耶
呜耶……呜呜耶呜耶……耶
汝髋骨宽阔江河密布复宽阔、宽阔
呜耶呜呜耶……粉嘟嘟
皇后宽阔粉嘟嘟大脚皇后新鲜又宽阔
呜耶呜耶呜耶耶……
草坡上羊群……呜耶呜……草坡上
羊群正舔你指头呢……呜耶……耶
羊倌呢名叫铁蛋的羊倌疯耍到哪里去了?
呜耶……呜耶耶呜耶耶……
湿淋淋花衣裳里呜……耶裹着千军万马呢……
裹呀……裹……裹着满坡嘶鸣的乱石呢
呜耶呜耶呜耶……呜耶耶
裹裹呀裹着那橘红月亮的暴烈……
呜耶呜耶呜呜……呜耶耶……
(-6-3)
盲爱
一律金樽、美酒,一律恣意流淌!
但用白酥酥之羽毛,轻挠你葱翠如烟的耳廓。
遥见窗外岷江,就涩涩发问。
古人瞳孔里,一律铺排了又白又薄的轻霜。
恶少们,向往星际间轰隆作响的火车。
此煌煌盛世也,应传诵,环肥燕瘦的烟花、柳巷!
得细用马尾,逗弄你脚心,花样繁复,
反应竟一律的娇嗲:痒啊,痒,连心尖尖都在痒……
继而,端坐黯淡蒲团之上,丝巾裹头:
黑社会已经营得彬彬有礼,谁还好意思冥想呢?
便辞了苦瓜般父母,斜刺刺,昂首云游!
即使无权现身说法,也可抛砖,砸他个吊儿郎当……
够了,够了!就在你眉心种棵樱桃树吧,
风吹过,爱上这个世界,就要和她一起动荡。
(-8-10)
1月2日
母亲带着女儿逛街去了
新年的五彩缤纷会让她们开心。
我独自坐在家里准备
写一首诗——在巨大的生活
和小小睡眠之间写一首诗
写一首因平凡而好奇、潮湿的诗
——几乎可以看见
女儿的小红袄在人群中蹦蹦跳跳的
她不可能安静因为
体内有一条清澈、活泼的小溪
溪水里养着五颜六色的鱼;
而母亲将顶着满头白霜
步履迟缓但坚定地跟着女儿足迹
她的关节中会传来阵阵低吼
那是废墟、疾病——小孙女
稍稍跑远了点奶奶就会着急
会在人群中大声地喊:“雪儿雪儿……”
其实我也曾这样大声喊过
当一群群绚烂的礼花于夜空绽放
在我的梦境。现在午后四点
电话铃声响起了几个写诗的朋友
正在附近公园聚会他们
会严肃、好奇地谈及烟雾状灵魂
谈及新年海啸和真理的灰烬
——今天我不会去参加这样的聚会
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
写一首诗写一首蓝色细细沸腾的诗
至少是橘黄色的——当女儿
和母亲归来暝色四合之际
我会把这首诗轻轻地念给她们听……
(-1-2)
小巫
小巫是个小屁孩。
他爹老巫,头顶四个旋,络腮胡漆黑
蓬乱,硬得像钢渣子。
修锁匠老巫,手艺细致、温婉
上门服务时,从没惊扰过雇主。
老巫莫得生育。不知哪一天,从何处,
领回了这小屁孩。
人的命也日怪,小巫对老巫
他奶奶的亲得不得了
成天跟在老巫叮叮当当响的勾子后头
爹呀爹的叫唤个没完。
可这小屁孩,有个怪毛病:
没事时,爱把一把铜钥匙,含在嘴里玩——
说是像热天含着冰块,甚至
还自吹能尝出铜钥匙在不同时段的味道:
早晨酸酸的草莓味,晌午
则是又甜又稠的蜂糖味,到了晚上
就有点像烧烤摊上,刚烤熟的、还在冒气的
金黄鹌鹑……对此,老巫并不介意
“由他娘去吧。”大家也说
“对着呢,谁他娘的没点让人别扭的毛病呢?”
可有些毛病,是不能由他娘去的
——昨晚夜半,老巫住院了:
他,被人挖了眼睛,作案者正是小巫
——趁其熟睡,这个小屁孩
用那把已被含得精光闪烁的铜钥匙
噗哧一声,挖掉了,老巫的左眼。
(-6-17)
“映山红”冷啖杯
其实,黄昏让苦胆有点刺痛。
下午5时,路边冷啖杯,为招蜂引蝶,一对破音箱
开始播放浑浊、变调之《梁祝》。
这小巷,租住着许多进城打工的汉子,梦想
某一天,能实现清凉蝶变——
“不再夹着卵蛋过日子,多爽啊。”
他们的小娘子,其中眉眼颇为喜人的几位
马上,就会出现在这冷啖杯摊上
翩跹着,款款为食客服务。
老板呢,一个自称曾走南闯北的江西老表
满身横练筋肉,心却善得可以
亦多妙趣。他命娘子们着文革流行之军装,草绿
腰间紧箍巴掌宽皮带。大夏天的
还必戴五角军帽,上缀闪闪红星——
几位娘子,就这样,在食客间惊风火扯地舞动
上菜时那吆喝,也算一绝啊。
“要斗私批修!5号桌,绝对过瘾的,麻辣兔头……”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3号桌美女兮,盐水毛豆来也……”
每当此时,老板便会悄悄拧低《梁祝》音量
吧唧着香烟,欣赏自己的杰作。
好生意哦,自然宽恕了扯淡景象,譬如
不远处,街角昏暗夜色中,立了些呆鹅状华服老者
上前问及何意,竟口水吊吊地答:
“听歌,听听歌……”只有极少几次
娘子们的官人,出现在冷啖杯摊上,装酷
低头喝啤酒,似乎懒得搭理一切。
其实呢,他们心里,藏有一份庆幸、得意。
他们明白,脑壳再硬也撞不烂花岗石
那苦瓜脸同乡,打死了,也不会来此处凑趣
——街角弯过去,就是窄窄的牧电路。
去年,那里,一个胆汁墨绿的春夜,同乡的妹妹
为五元小费,被某红发嫖客,掐死在发廊里。
(-6-25)
戏剧
于小小弹丸之地翻云覆雨。按理讲
这未免不是场戏剧?
晨曦,挤出薄荷味牙膏……
锦官城一排排舌苔暗集的口腔,被细心打理。
你,连短裤都没来得及穿呢
坐于冰冷马桶,惺忪着,那话儿翘得硬梆梆的。
似乎无需对话,无需
翻耕自我。她,蜷于绣塌之中,清明极了
星空红移,揭开你颅骨。窗外
一排翠绿、慈悲的树,手臂挥舞,狂草醉人《史记》。
(-7-6)
清粥
晚餐,只喝一碗清粥。
这事可赞美。用哲学,或斜阳下的垂柳。
走进一家粥店,看见老板娘
和两个小妹,正埋头点数一天收获——
钞票花花绿绿,壹圆归壹圆,贰圆归贰圆
暗花木盒中,不时落进几枚闪烁、
滚圆的硬币。灶台,听了响动,竟一旁淡淡闲着。
这事,毕竟有些喜乐,可赞美。
能否喝上那碗清粥,完全不要紧啊。
她们有的穿红、有的着黄,腰身里有火星
被我惊动,忙不迭跑过来时
多么像一条条破雾而来的河流——
真的,能否喝上那碗清粥,完全不要紧啊!
——晚风,吹开胸前大片晦涩的自由。
(-7-13)
纪念:年,某天
春日,香樟树那嫩芽,突然挺出一把剪刀!
“咔嚓,咔嚓嚓……”“噗噜,噗噜噜……”
石头胀红脸,没来由羞呢。
怪极了:那时,你还是轻花入云的孩童!
岔岔裤,微醺风,耳垂尚凉,
棉团也似小爪子,还无力撕烂旧书。
当其时,某解放军部队拉练,进得村来。
你歔见排头女兵,脸儿粉白
颈如藕,大眼睛乌溜溜,扑闪扑闪地顾盼着
老少爷们的艳羡与憨口水——
一对大奶奶,把那草绿色胸口
祖国这一小块领土,撑得才叫个鼓……
夹在臭烘烘人群中,你神了!
你不明白:身体这小香樟树,咋个就噗噜一声
挺出来一把剪刀?乡亲们涌动
你着魔似的,呆头呆脑跟着涌动
继续噗噜、噗噜噜……解放军继续行军
那甩腿才叫整齐威风:咔嚓、咔嚓、咔嚓嚓……
直到父亲耳垂火红,一把大爪子
将你拎走。像拎朵轻佻、潮湿的棉花。
“小兔崽子,石头都胀红了脸,你还不羞?”
那晚,曾为地主崽子的父亲,仿佛是癫懂了
一会觑着你,微笑,偶尔哈哈爆笑
一会想起什么,又埋下头,呜呜呜哭个不休。
(-7-29)
“那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
窗外照例汹汹烈日。街角稀疏树荫下
疯扯扯夺得风景之锦标者,照例是花裤衩二杆子。
赤膊,光头,腰际天然救生赘肉
张牙舞爪,朝飞驰的快艇(奥迪、红旗等)吐痰,
姿势也潇洒——吆喝着,嗷嗷沉浮着
好一场大流鼻血的喧哗:斗地主、砸金花……
请原谅,卡撒比安卡!环顾左右
骑龙御象者,羽化登仙者,都是如此屌样!
——第18层市政办公室内,中央空调嗡嗡低鸣。
她起身,为上司续茶。她是安全的。
指间波浪,如此熟悉上司身上冒烟的甲板、缆绳——
嗨,泱泱华夏皆燃烧,何况上司这小鱼小虾!
“日他妈!猪肉都十五、六块一斤了……”
那假惺惺欲穷经皓首者,也叫唤,粗口连连。
沸腾海水,如呼哨山贼砍断桅杆时
你与最小的儿子,正在烧烤摊上大嚼喷香乌贼
小家伙慌神了,摊开航海图:怎么办?怎么办?
你狂笑,身体光溜溜:宜用火炭,画一黑色泳圈。
(-8-2)
注:年尼罗河之战中,“东方号”旗舰起火,法国海军军官路易斯·卡撒比安卡不愿弃舰逃生,和他的儿子(Gia